诗无达诂,艺难定准。尤其是书法,其欣赏与评定,更是至为主观之事,几乎就是公说有理婆说有理,各执所见,犹如五花判事。

很显然,评骘者对于书法水准优劣高下的感受,必与其生活阅历、文化教养、专业认知、审美能力等休戚相关。同一幅书法,亦或同一人的不同书作,悬挂在展览厅上下,得到的意见可能迥然相异,此类尴尬也是常有之事。从这一层面讲,谈近代以来书家的“座位帖”发放,既颇耗周章,也挺无聊的。

晚清艺坛大师吴昌硕

近代大家吴昌硕的书画:以金石笔法入画,“震撼当时,几家家昌硕”

所以,论近代书法哪家强,多年来,爱好者们在网上,闹得个舌剑唇枪不可开交大伤和气,没有必要,也属不智。大家真不如挂应景闲谈的心,说长道短,当逸闻掌故听听即可。无非供谈谑之资,间或有溢美之辞,或有过苛之论,都无妨一笑了事。

陈传席认为,近代以来书家,当以徐悲鸿为第一,令人错愕

反正,不管曾经多么辉煌,他们都已成古人。正如大侦探波罗那句口头禅,“对死者的议论,哪里存在什么拍马毁谤”,呵呵。

表面上,争议近代以来书家的座次问题,是个很滑稽的口水活,还无事生非。可探究起来,这其实也是历代书法爱好者们,喜欢把玩的传统。

“当代草圣”林散之

林散之的草书

上千年来,我们的文化界中人,八卦精神就很足,很喜欢给大家们编排座次。什么“诗圣词王”,什么“初唐F4”,什么“唐宋八大家”,什么“明七子”,勾派阵容,次第点将,明白指出谁当领袖,谁堪羽翼,谁充别子,又谁当为桴鼓之应等等,七嘴八舌地的闹腾,代不乏书。西方人就绝少搞这套把戏,我们玩的不亦乐乎。

田蕴章:现代人怎么练书法都无法和古人比

田蕴章书法

而在书坛,这种意识更不会落后。中国书法史上,什么“书圣”、“草圣”之类噱头,魏晋隋唐之际就已冒出。稍后,什么“书中四贤”、“初唐四家”、“宋列四家”等等,很默契地纷纷出炉,不胜枚举。这些坐席的排定,大体上就代表着后世粉丝们,对于前代书法大咖地位的评定。

衍至晚清,吃瓜群众的八卦心,只添热度,哪会退烧。比如,康有为就很好事,其《广艺舟双楫》首先就排出了所谓“十家、十美、十六宗”,认定寇谦之以降有10位最顶牛。再比如,近代天津卫,书风浓厚,江湖气息又重,群众们还自发评选出“四大书法家”,此即“华(世奎)、孟(广慧)、严(修)、赵(元礼)”是也。

沈尹默及其楷书

这些,都是著名例子。某种程度上,说这些排次是民间共识性的达成、是爱好者“自发秩序”的演进,也并不为过吧。也正有赖此等粗略又无聊的比较定位,四庾六郗的博茂,三谢八王之奇盛,倒更加深契人心,墨宝也得以更传久远了。

具体到近代书坛,长达百年,年代又近,奇艺骈落,萋斐齐发,情状似更显复杂。

齐白石与徐悲鸿

齐白石60岁后,衰年笔法,打造独有的齐派书风

多少年来,在各种著作、报刊、网络平台上,都有吃瓜群众希望能推选出某位No。1来,亦或者搞个前10名的排行榜,却难得定论。这里面的难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中国有书法史以来,从无一人独霸的怪状——即便是王羲之,米芾照样不服气,贬之为“恶札”。而艺术这玩意,美美与共是常态,独孤求败式的一枝独秀,也是违背常情的。这份“中国近代以来书家排行榜”,始终难产。

启功书法——他为人德高望重,但书法能否称大师,也是争议不断

但难产不等于不怀孕,更不妨我等在旁,七嘴八舌指手画脚。要问我意见,若不嫌恶我各方讨好的圆滑,与钝刀割肉式的含糊,我倒极愿意拿出业界一份王牌杂志在20世纪末的一个座次表,代为说明。只因为,私心觉得这份名单,虽小处有不苟同,可大体还是很靠谱的。

话说前些年,彼时《中国书法》杂志,作为中书协主管主办的最重量级期刊,曾联合数家著名媒体,举办了一场类似全民公选性质的活动,意在海选出一份“20世纪十大书法家”名单。通过专家举荐与无记名投票的方式,遵照票数的多寡,名册顺利出炉。

《中国书法》杂志,1982年创刊

依据这份名单,“百年10大书法大师”,依次排序如下:吴昌硕、林散之、康有为、于右任、毛湘潭、沈尹默、沙孟海、谢无量、齐白石、李叔同。缶庐先生大开风气一代巨匠,领头最没争议;弘一大师则以殿军垫底,也理所当然。我个人认为,这个结果是比较可接受的。就公信力而言,也最具参考性。

例如,当时呼声最好的启功先生就落选了,我以为这刊落恰说明眼光专业。那份大家该有的气魄与雄才,启先生是缺失的,不免显得小家子气。因此,连“书坛毒舌”田蕴章,对这份“排行榜”也表示首肯,说清民之际书坛强大,连李叔同都落到倒数很正常,而第一谁敢闲话?

蜀中名学家谢无量故居

谢无量的书法

在我看来,这个10大最顶尖高手名单,差不多也应合着,近代以来中国书坛三大流派,即传统派、学院派、现代派的阵营归属。例如,沈尹默等当为传统派代表,一生追迹二王,堪称“活国宝”,尽管他也图创新,甚至都用上了竹笔,以求摆脱二王藩篱;谢无量等堪称学院派表率,一撇一捺,学者风范,宛如抱道绩学之士,坐高车驷马之上,手挪墨移,引绳贯珠。

沙孟海

沙孟海书法,雄强书风

而像沙、于、齐、康诸人,才情纵横,肆意敢为,完全是自我作古般的风流格调,可谓有实验性质的“现代派”大师。

但是,对于这份名单,倘说实话,我也不觉得尽善尽美了。这显然是一个众口难调,不得已妥协的版本。

作为书法家的李叔同

李叔同晚年作品,“尽忘所学”,已纯净到极致

比如,我以为有好几位大家,是当选而漏选的。像沈曾植、徐悲鸿、台静农、郭沫若、王蘧常、黄宾虹、白蕉诸位,论起书学成就,当不输给那10位人选。再比如,如果真要我评定,沈尹默、林散之,以及还有一位先生,只怕得“退居二线”。

郭沫若的书法,往往因人累及评价

为什么,并非他们成就不高,而是声闻过情,不应列入前十。林散之先生,其草书为日本人发现并推出,被誉美为“近代草圣”,但我以为推崇过当,所以入选可能是“草书”只能想到他吧。沈尹默先生,粹然书斋书家,功底当然深厚,可问题在继古有余而开创性不足,“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方为大师,他还欠缺如此份量——但依然荣膺第6名,有一部分因素也许在他贵为沪上宗主,若被摈弃,海派大佬们只怕不干。而另一位大家,群众基础最庞大,可临帖功夫着实不深呀,完全靠气魄与雄才支撑,实不免粗疏,入选前10真勉为其难呀!

“万般浓妆艳抹,不如翰墨修身”—这话当对所有人都适用吧

而且,有趣的是,不管怎么排,所提及的这些大家,固然都是中国书苑中的参天大树,却没一个是专职“专业”的书法家。想当下书坛,书法家们都领着工资,一门心思躲屋里专写书法了,却再难找出一两个“大师”出来了,细思也是挺意味深长的吧。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