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上书画名家(连载6)

原国正 自原其说 2016-08-25

《兰州画坛轶事》之六

陇上书画名家

常言道,“近水楼台先得月”,此言不假。我从小守着家门口的古董铺子,就像在自家的书房与私塾般方便。店里进件东西,老板与经常光顾的文人爱好者自会品头论足,各抒己见,日子久了,耳濡目染,让我增长了不少见识。从这个圈子里我听到了“明画冷字”,是指明福与冷文伟两个书画家,也知道了明初的黄谏,清末民初的唐琏、王了望、朱克敏、温虚舟、马虎臣、刘尔炘、张美如、范振绪等享誉陇上的书画名家。日积月累,也对他们的生平事迹及作品风格有了比较直观与全面的掌握。说这几位古董贩子是我书画文物常识的启蒙老师也不为过。

张凯臣在店里整天翻看一部清人编撰的《国朝画录》,登上画录的甘肃画家有唐琏、张美如、范振绪等三位。唐琏诗、书、画俱佳,是近代陇上画坛的领军人物,他是皋兰县人,生性恬淡,自幼家贫失学,二十丧偶,自此终身未再娶,开始学道,成为道家俗门弟子,云游四方遍访名师,执着追求,勤学苦修诗、书、画,终成极高造诣。他书画俱佳,画山水初期走南派平远山水的路子,后又转学北派的高山大壑、秋山寒林画法。能师古变通、神会意解、不循成法。他是以书法点画波磔,悬针垂露的笔法画山水,笔下山峰奇峻峭拔,树木苍劲老硬。开创出一条独具陇原风韵山水画路子。

甘肃本土书法家中,唐琏、朱克敏、王了望三位,被张凯臣称为“陇上书法三绝”。他对收藏的这三位书家作品视为珍宝,说起这些作品,他字字玑珠,入木三分。唐琏书法大字用鸡毫,草书气骨洞达,险而不颠,富有神韵。其行草洗练沉着,变化奇妙。书小楷,左收右放、长捺是其一大特点,结字宽绰古秀,功力尤为深厚,常可百千字,一气呵成,自成一家。

王了望是明末清初的著名书法家,幼时勤奋好学、天资聪颖、博览群书,诗书名扬故里。青年时曾蒙冤入狱,后被推荐到京师国子监以贡生资格就读,后出仕为官,任福建同安令,晚年归养陇西故里,游历陇右秦川各邑,潜心揣摩名帖。其宽博的学养与丰富的阅历,以及身处改朝换代的特殊年代心理的压抑与挫折,在其书法中得到充分释放,他的书作在凝重朴拙中往往流露出一种无拘无束的境界,非常人所能及。

王了望篆楷行草功底深厚,尤善行草,其作品常以篆楷的形体与笔法掺于行草的取势与章法之中,这是他最突出的笔法特征。甘肃博物馆收藏有王了望所书纸本册页《此册乃余姻家》的跋语,是其代表作品。此册页原是其故交汪琴侣所书,交给王了望题跋,他却将其搁置一旁七年未落笔,直到对方索要他才找出来下笔完成。这个题跋书写得刚柔相济、拙朴雄浑、气韵贯通,目睹此佳作的后人,无不为之厚积薄发的精湛笔法叹服!

朱克敏也是皋兰人。其书法,尤以隶书见长,他以个人的审美与觉悟改造隶书,独创自己气魄博大的风格。他书写隶书四围方整,体势茂密充实,具有一种雄阔静穆之美。朱克敏年轻时赴西安乡试,有缘结识清末重臣林则徐,林对其书画才能很赏识。林则徐晚年抵兰州代理陕甘总督,与朱克敏重逢。此时,朱克敏已是“陕甘书画名人,作品备受青睐”,欣喜之余,林鼓励其考取功名,为国效力。后来,朱克敏得中秀才,游学京师结交诸多良师益友,学业大进。曾任职于陕甘多处书院,后任青海地方儒学训导。

清光绪时,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路过兰州,对朱克敏作品也赞不绝口。言称在甘肃偏僻之地,竟有如此精妙书法。受清末两位重臣赏识,朱克敏的书法在陕甘之外也有一定影响,对陇上书界更是影响久远。后来独树一帜、自创一派的陇上著名书法家魏振皆先生,对朱克敏书法钦佩不已,充分吸取其精髓。

目前,朱克敏流传于世的作品甚多,故宫博物院也藏有其佳作多幅,深受世人瞩目。朱克敏的绘画,多以水墨菊花见长,属于文人画的范畴,我在店里曾见过他的写意墨菊四条屏。2002年前后,甘肃后辈书画家李世嵘将其存世作品集结成《朱克敏书法集》,出版发行,好评如潮,喜书之人无不重而视之。2003年的《书法之友》杂志上刊登了由沈鹏先生亲选的八幅朱克敏书法作品,并在首页附编者按,对朱克敏作品给予高度肯定。诚如朱克敏所言:“天地间所最长久者莫如书画,岂止雪泥鸿爪之意耶”。

以上三位书家除笔意精深、享誉陇右外,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寿逾八旬,这在明清年代尤为罕见,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研习书法具有修身养性延年益寿的功效。

回族画家马虎臣的大名经常挂在张凯臣嘴边,对兰州回族中出此人才深感自豪,他对其作品更是情有独钟。马虎臣以善画水墨牡丹享誉陕甘。我在张凯臣、郝进贤家里都见过马虎臣的多幅画,全是写意花鸟画,他的画笔墨淋漓大胆、气势纵横,摆脱了媚俗和画院习气,写意墨牡丹是其绝招。后来也看到过马虎臣画的山水画,则能表现出云锁雾遮峰峦出没的意境,尤其擅泼墨表现清幽的雨景与大笔着落的雪景,得米家画风真髓;画中勾点人物,造型生动传神。

坊间曾流传一个故事,光绪后期,八国联军入京,慈禧太后仓惶逃至西安,在住处见墙壁悬挂的一幅墨色牡丹,甚是养眼。问其来历,得知为陇人马虎臣所绘,后来又闻其为回族,凤颜不悦,即命撤换。原因是同治年间陕、甘回民反清起义曾大败清军,给本已风雨飘摇的清廷雪上加霜,老佛爷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这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但真伪无从考证。

当时还有个在兰州家喻户晓的名人刘尔炘,他的书法俗气未尽并无特别之处。他在兰州兴办实业,筹措款项兴办教育文化事业,支持兰州城市建设,造福地方百姓等方面做了很多实事。

刘尔炘别号五泉山人,是兰州盐场堡人。清末进士,曾在京师翰林院供职3年,后辞官荣归故里。他在兰州创办学堂,主讲五泉书院,专心治学,重视实学,反对空谈,成立“兰州修学社”,负责管理孔庙、祀礼和保管淳化阁帖石刻等文物;创立书局,出版发行陇上先贤著作;开办国文讲习所和国文专修馆。他为发展兰州地方文化事业,倾注了大半生心血,为兰州培养了不少人才。

刘尔炘开设医学讲习所和同仁施医馆,并举办儒医精舍,致力于济世救人和培养中医药人才事业。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兰医二院呼吸科见到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医大夫,中等个,体形清瘦,戴副黑框眼镜。别人介绍说是刘尔炘的儿子,我十分惊讶,在我的印象中刘尔炘早以作古,怎会有这个年岁的儿子?我回去查了一下,刘尔炘生于1864年,卒于1931年,这个儿子应是他晚年所得。

刘尔炘创办了很多实业,开办火柴厂、化学厂,振兴地方工业,对兰州地方经济和社会发展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他募资整修了兰州小西湖风景区和盐场堡河堤工程。晚年,他集中精力,主持修茸扩建五泉山庙宇。

据查证,五泉山始建于元代,各朝都有续建,依山伴泉逐渐形成寺观聚集、亭台楼阁点缀其间的一处风景胜地。清末民初,山上建筑年久失修,殿宇颓败,楼阁坍塌,他深为痛惜,于是发起募捐,进行整修,重修了原有殿宇,新建了多处景观,使五泉山殿宇楼阁层叠,廊坊桥谢参错,建筑初具规模。

他还创办“五泉图书馆”,收藏大量新旧图书,同时在山上广植树木,栽花育草,使五泉山风景变得更加秀丽,成为兰州著名的文化胜地与游憩乐园。他自称五泉山人当之无愧,后人在五泉山为他竖起了纪念铜像,兰州应该永远记住刘尔炘这个人。

  甘肃历史上因交通不便,遂成信息闭塞之地,近代陇上书画名家中不乏独创一派的佼佼者,但大多不为外界所知,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陇上这些书画名家中,张凯臣最推崇的还是唐琏。说归说,但要在真假难辨的字画堆里慧眼识珠则是另一回事。张凯臣本是古董行学徒,鉴定瓷器是其强项。瓷器这类古董批量生产,形制式样、釉彩款识都有鲜明的时代与窑址特征,历朝历代都有实物存世可供参照,断代鉴定有章可循,学习掌握相对容易。但书法字画就大不同了,千变万化,内涵丰富、表现抽象。没有一定的实践功底,很难体会其内在深厚的功力。张凯臣没读过书,既不会写也不会画,从未上手亲身体验,光靠耳朵听眼睛看,当然不可能深谙其中奥妙。他虽对唐莲顶礼膜拜,却也只是叶公好龙,不得要领。唐莲有“陇上的唐伯虎”之称,其画流传稀少,假的很多,张凯臣常念叨一句话“十唐九假”,每遇唐琏画作他都慎之又慎,不敢草率出手。

有件事很有意思,聊天中张凯臣说起他常给唐琏上坟。我听了很诧异,他与唐琏非亲非故也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上的哪门子坟?听他解释,出于对唐琏的无限崇敬,他探访到唐琏的坟茔,坟前立有一块唐莲的自书碑,上书“自愧志不坚”五字。他就经常到坟头拔拔杂草,坐下来欣赏碑文,久看不厌,久久不愿离去。解放后,张凯臣的古董铺子不开了,他也年岁已高闲居在家。他家住在人民剧院附近,我们偶尔在大街上碰到聊两句。有一天见他神情沮丧,听他说唐琏坟头的墓碑不见了,他到处打听找寻不得其所。直到文革后我俩再次偶遇街头,他兴奋的告诉我唐琏的墓碑总算是被他找到了,背朝天铺在五泉山的东龙口的一条水渠上,当做过河桥被人们踩来踩去。“荒唐啊、简直是糟蹋人!”已年过八旬的他说到激动处,脸涨得通红,吹着胡子,捣着拐杖使劲击地。

我听后很有感触,唐琏呕心沥血一辈子研习书画,临终还自书墓碑反省自我警示后人。艺术被热爱它的人视为生命终身追求,却又被有些人当做是垃圾随意践踏。世间事本如此。

至于这块被张凯臣奉为精神图腾的石碑如何从坟头跑到了五泉山的水渠上,当时没有与张凯臣细究。写此书时我推断,解放后,成立了甘肃文物管委会,最早在兰州二中大成殿西边一个小四合院办公。我年轻时曾到访过,在那里看到很多没收马步芳家族的高档家具,黑漆漆的镶有贝壳。后来文管会搬到了五泉山,再后来甘肃博物馆成立,又搬去了七里河。唐琏墓碑应该是被文管会转移到五泉山的,本意是为了保护,无奈遭遇文革动乱再加上来回搬家,就把这块宝贝遗漏在五泉山了。后来公园的同志们发现,就当做普通石条废物利用做垫脚石了。

(待续)